择一事,终一生
风刀沙剑,面壁一生。洞中一日,笔下千年!六十二载潜心修复,八十六岁耕耘不歇。以心为笔,以血为墨,让风化的历史暗香浮动,绚烂重生,他就是——敦煌研究院原副所长李云鹤。
倾心一件事,干了一辈子。今年已经80余岁高龄的李云鹤,仍坚守在文物修复保护第一线,被誉为我国“文物修复界泰斗”。他是国内石窟整体异地搬迁复原成功的第一人,也是国内运用金属骨架修复保护壁画获得成功的第一人。他修复壁画近4000平方米,修复塑像500余身,取得了多项研究成果,其中“筛选壁画修复材料工艺”荣获全国科学大会成果奖,“莫高窟161窟起甲壁画修复”荣获文化部科技成果一等奖。
所获荣誉:甘肃省“陇原工匠”、甘肃省五一劳动奖章。
常书鸿说:“窟里的壁画、彩塑保护起来面临很多问题。我知道你不会,但是你愿不愿意学?”
“我愿意!”李云鹤脱口而出。
“好,那就这么定了!”常书鸿说。
1956年,“到西北去”的时代浪潮,正激励着23岁的山东青州小伙李云鹤前往新疆,闯荡一番事业。
“那时候,我舅舅霍熙亮在敦煌工作。外公知道我要去新疆,就说那我们一起,他到敦煌看望我舅舅,然后我再往新疆去。”时至今日,李云鹤清楚地记得为何与敦煌结缘。
李云鹤的命运,由此发生转折。
一路奔波,李云鹤与外公终于见到舅舅。“我准备在莫高窟休整几天,就再坐火车走。”
时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的常书鸿,很快就相中了这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。“在哪里都是为祖国作贡献!我这里也需要人,你直接留下来工作吧,把你的同学也叫来。”说完,常书鸿还让李云鹤动员同学一起来。
经不住常书鸿一再劝说,李云鹤心想“留下来就留下来,不行了再去新疆也不迟”。他动员了好多同学,但一个人也没来。当时,与他一起入职的,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。
“敦煌文物研究所用人有讲究,招的时候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,招进来后也不管以前是干什么的,都要经过三个月‘试用期’,做些打扫卫生、烧开水、敲上下班铃等杂事。”李云鹤说。没承想,轻松的活儿很快被一抢而光;留给他的,是去清理洞窟积沙。
当时上下洞窟,需要爬“蜈蚣梯”。每次上下,李云鹤心里都捏着一把汗。直到现在,李云鹤都没想明白,为何天生胆小的他,原来在老家时天黑就不敢出门,可到了黑乎乎的洞窟里却一点儿也不害怕。“我看到那些壁画栩栩如生、富丽堂皇,很受震撼,光想着去欣赏、感受。可能,这就是我与敦煌的缘分吧。”
勤恳、忠厚的李云鹤,干起活儿来从不偷奸耍滑。他挨个把洞窟里的积沙扫出来,堆到窟崖下面,再用牛车拉出去。所里的老职工,看他衣服湿了干、干了湿,总是疼惜地喊“休息会儿,别累着!”但年轻的他,从不叫苦喊累。
三个月一晃而过,研究所召开全体人员会议,研究新员工转正事宜。会上,只有李云鹤顺利转正入职。然而,挑战也随之而来。转正第二天,常书鸿将李云鹤叫到办公室,说:“我有一项工作要交给你。”李云鹤原本以为是一些体力活,没想到,常书鸿继续说:“窟里的壁画、彩塑保护起来面临很多问题,我知道你不会,但是你愿不愿意学?”
“我愿意!”李云鹤脱口而出。
“好,那就这么定了!”常书鸿说。
李云鹤说,从那之后,他的心就再也没有离开敦煌。
在外人看来,壁画修复技术高深莫测。对行家而言,这是一门需要结合技术、经验的综合技能,还要掌握历史学、美学、化学、物理学等知识。可当时的莫高窟,因为经费、人力、物资匮乏,对壁画病害的研究、修复几乎是“零基础,零经验”。
李云鹤最初的“修复”,也是“体力劳动”——扶正东倒西歪的塑像,整理坍塌的壁画。“有些极为美丽的壁画,因为年久失修,表面像鱼鳞一样起甲,然后脱落,令人心痛不已。”
1957年7月,一位外国文物保护专家受文化部文物局邀请委托,来到莫高窟进行壁画保护情况考察和壁画病害治理示范。这是莫高窟历史上迎来的第一个“治疗”壁画病害的“洋先生”。
外国专家闷头干活,从不肯把技术外传,李云鹤就在旁一边看一边琢磨。但没多久,外国专家就因为莫高窟无法洗澡、水质不好等原因走了。专家走后,李云鹤试着仿造修复用的黏结剂。黏结材料的构成、比例不好把握,李云鹤不断调试、失败,再调试、再失败,直到成功。
造好了黏结剂,李云鹤再用针管顺着起甲壁画边上,沿着缝隙注入;等水分蒸发后,再轻轻按压,使壁画恢复平整。
时光流转,李云鹤改良了不少外国专家的修复技术:纱布纹路纵横,容易按压出“印痕”,影响壁画修复效果,他改用吸水性好又压不出褶纹的纺绸;针管压力不好控制,尤其在仰面操作窟顶壁画时,不容易将黏结剂注入起甲壁画内部,用力小黏结剂会顺着针头往下流,用力大又会引起起甲壁画的脱落损毁,他换成血压计气囊,大大提高了修复精准度……
日出又日落,李云鹤一天又一天地在洞窟里埋头苦干。“可越修复越纠结,我天天修壁画、修塑像,可都不知道这些壁画是怎么绘上去的、塑像是怎么做出来的,更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制作的,怎么区分、辨别。”
于是,李云鹤再去找常书鸿求助:“所长,我要学画画、学雕塑。我不是想当画家、雕塑家,就是想知道壁画咋画、雕塑咋做出来的,然后更好地进行修复保护。”
在常书鸿的安排下,李云鹤跟着史苇湘等老一辈敦煌学家每天进洞窟。前辈画画,他就跟着学如何线描、构图、绘画……一年以后,李云鹤基本知道了每个洞窟的绘画情况。
后来,李云鹤又跟孙纪元老师学雕塑。恰好北京历史博物馆的人来莫高窟,要仿作第194窟的雕塑。李云鹤就跟着翻石膏、做模子,再临摹、仿制。就这样,一点点、一天天,慢慢上手,他对雕塑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有了近两年的绘画和雕塑学习经历,再做修复,李云鹤心里一下子踏实了:绘画的朝代及风格,雕塑的石胎木骨特质都心中有数了,做起修复工作,也越来越有意思了,“才真正有了入门的感觉。”
开凿于晚唐时期的莫高窟第161窟,有60多平方米壁画。1962年时,壁画已整窟起甲,一有空气流动,就像雪片一样脱落。当年年初,常书鸿把第161窟的壁画保护修复任务交给了李云鹤:“你试试看,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。”
壁画结构从里向外,一般由支撑体、地仗层、底色层、颜料层等构成;病害类别,根据外在表现形式可分为起甲、盐霜、酥碱、空鼓等20多种。所谓起甲,就是指壁画底色层或颜料层发生龟裂,进而呈鳞片状卷翘。这在石窟和殿堂壁画病害中最为常见。
李云鹤先用毛绒柔软的小刷子,对壁画进行简单清理,再注射黏结剂,然后回贴,最后滚动压平,程序烦琐复杂,每一个环节都必须小心翼翼。由于伤病壁画本身已很脆弱,每一个步骤都要把握好力度,所以整个修复工程必须稳、慢、准。
每天,大概只能修复0.1平方米,所以60多平方米的壁画李云鹤整整修复了两年。第161窟是李云鹤首个独立修复的洞窟,这里是他壁画修复保护事业的起点。对此,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如此评价:“不是‘焕然一新’,而是‘起死回生’,他保存了原物、保持了美感、延长了寿命。”
在修复莫高窟第220窟时,李云鹤发现表层壁画是宋代绘制,在里面还有唐朝时期壁画。他创造性地实施了“甬道重层壁画整体揭取迁移技术”,将表、里层壁画分离、拼接在一起,使两个朝代跨越千年之后,在同一平台上“握手重逢”。
樊锦诗经常调侃李云鹤:真想不到,你这个粗糙的山东大汉能待在洞窟里做这种细活。
难度更大的,是往壁画墙体上打铆钎。1963年,修复第130窟时,李云鹤和同事提着马灯,在20多米高的壁面上,就像古代画工开凿洞窟一样,手拎铁锤和钢钎,一点一点打眼。其实,还和古人不同,因为古人是“毛坯洞窟”,李云鹤却要在有着大幅壁画,且已经岌岌可危的壁面上作业,要更加小心谨慎。
“两个人一天只能打三个眼。”李云鹤记忆犹新。他们先用铁锤和钢钎打眼,再把12毫米粗的钢筋埋入壁面25厘米深处,然后用水泥和砂浆固定,最后用螺帽拧紧、固定,“300个眼,300根钢筋,全部手工作业,还得把握好力度与火候,想快根本不可能”。
时至今日,在有的洞窟修复现场,已经80多岁高龄的李云鹤仍然爬上爬下。60多年来,李云鹤修复了4000多平方米壁画、500多身彩塑。他的修复工作也不局限于莫高窟,迄今为止,李云鹤已经帮助12个省市的26家文保单位完成了文物修复工作。从无到有、由弱到强,李云鹤见证了莫高窟、榆林窟文物修复技术的完善,并将之推广到青海塔尔寺、西藏布达拉宫等地。
从零起步,李云鹤潜心钻研绘画、雕塑、临摹、修复技艺,终成壁画修复界“一代宗师”。他是国内石窟整体异地搬迁复原成功的第一人,也是国内运用金属骨架修复保护壁画获得成功的第一人。由他创造的多项修复技术荣获全国科学大会成果奖和文化部一等奖。2019年1月,李云鹤入选全国总工会2018年“大国工匠年度人物”。
择一事,终一生。1998年,65岁的李云鹤退休;紧接着,他又被返聘,一直工作至今。献了青春献子孙,他还劝儿子、孙子孙女进入敦煌研究院工作,上演了一家四代从事敦煌莫高窟文物保护工作的佳话。
“文物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和宝贵财富。这么多年,我从没有对文物三心二意。文物修复,修得再好也是新的。所以,我一直跟学生说,要慎重再慎重,要对历史负责!”李云鹤说。